注: 本文是对《一天世界》EP90: Dynamicland 2024的回应.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计算机是全新的、划时代的、改变范式的写作 (“authoring”) 工具. 如李先生所说, 印刷术, 作为全新的、划时代的、改变范式的写作工具, 影响了民主. 因为李先生未有详述, 我姑且作如下理解: 印刷术作为实体的体外记忆, 相比口授手写, 让信息得以便 (biàn / pián) 宜地广泛传播, 因为运输一张纸远比一个人廉价, 印刷也远比抄写高效可靠 (但是这里显然不是否认口述或手写的价值). 同时可被传播的信息的生产垄断被 (进一步) 打破, 作为个体参与公共讨论的门槛被降低, 正如李先生所说, 「一台复印机足矣」. 印刷影响了民主, 正因为它更民主, 更廉价, 更易传播, 障碍更少.
我认为计算机是同一个方向上的演进. 原因李先生一定知道, 就是信息可以被无损地保存和以光速传输. 相比手写印刷, 保存和运输比特高效可靠太多 (这里显然也不是否认手写或者印刷的价值). 制作和传播数字信息的门槛也比其他任何方式更低. 李先生您在电子邮箱里看到这封回应就证明了这一点. 文本作为比特储存的最大益处, 在我看来是「无损」. 无损的储存让高精度索引变得可能. 无损的传输让高效率查询变成日常. 作为一个喜欢 Daring Fireball 模式博客的人李先生一定经常感受到这一点. 计算机是同一方向上的演进, 是渐进的改良. 但是足够的渐进改良能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如果说用计算机写作与几千年前并无二致, 那印刷之于抄写, 文字之于口述, 又有多少区别呢? 破解所有 AES-256 加密的数据也只不过需要 10^38 台全世界最快的超级计算机花费宇宙到目前为止一半寿命的时长. 触控界面在 iPhone 之前也同样存在. 所以没错, 我认为计算机作为全新的、划时代的、改变范式的写作工具, 更民主, 更廉价, 更易传播, 障碍更少.
但是障碍真的更少吗? 李先生在播客中提到 Dynamicland 作者对复杂度的抵抗. "We are opposed to mass ignorance. We’re opposed to engendered helplessness, to superficial and superstitious beliefs around black boxes. We’re therefore wary of complexity that is beyond human scale, where mass ignorance is unavoidable."「我们反对大规模无知. 我们反对人造的无助, 反对对黑箱的肤浅和盲目的信仰. 因此我们对超越人类尺度的复杂度保持警惕. 因为在这个尺度上, 大规模无知在所难免.」面对这个生造的概念, 我不得不说我也反对「大规模无知」和「人造的无助」, 以及「对黑箱的盲目信仰」. 但是复杂度存在因为世界是复杂的. 复杂度存在因为作者在创作中需要这样的复杂度. 对抗「大规模无知」「人造的无助」「对黑箱的盲目信仰」的方法, 在我看来, 应该是创造更好的教育方式来帮助新人类看到可以看到的复杂度, 理解和推理无法摸到的复杂度. 我相信人类应该而且能够继续进化, 我们要做的是帮助实现这样的进化, 而不是降低写作工具的复杂度来迎合当代智人. 身处日本的李先生 (和我) 在看到对媒体在解释新的、复杂的概念的毫不羞耻的尝试一定不陌生.
"We pursue technical systems, and models of natural systems, that are simple enough to be constructed by communities for themselves, where people gain full agency and confident understanding."「我们这样的科技系统和自然系统模型: 简单到大家可以自行组装, 可以获得完全的自主性, 可以完全理解.」这段话让我想到 一位叫 Samuel “Parallax” Rowbotham 的发明家. 他用自己朴素的观察和工具设计了人类尺度复杂度的实验, 「贝德福德水平实验」, 来尝试探寻地球的形状. 在他的书 Zetetic Astronomy 中他写道, “Nature speaks to us in a peculiar language; in the language of phenomena. She answers at all times the questions which are put to her; and such questions are experiments.” 他的精神在 21 世纪也后继有人, 只不过工具变成了水平尺. 纵然我钦佩这背后的实验精神, 光的衍射和万有引力/重力既不是未解之谜, 也难以用「人类尺度」的现象去解释. 很遗憾, 一些推理是必要的. 要求世界可以在人类尺度的复杂度上被完全理解实在是一厢情愿. 个体无知无法对抗「大规模无知」.
Dynamicland 从根源上来讲也无法在保持多样性的同时降低复杂度. “A conventional computer must model and simulate its virtual world in every detail. In Realtalk, we lightly apply computation only where needed. We accomplish most of our needs with zero lines of code, by using physical tools and just moving stuff around.”「传统计算机需要建模和模拟虚拟世界的所有细节. 在 Realtalk 中, 我们只在有必要时添加计算 (层). 我们的大部分需求可以在不写任何代码的情况下被满足, 物理工具和摸摸碰碰足矣.」但是在这样一个系统里, 「不写代码」仅仅意味着「用别人写的代码」. 而 Dynamicland 同样需要扫描、识别和建模世界. 在此之上甚至还要把结果投射在物理物件上. 更不要说 Realtalk 背后的机器视觉、多次数模转换、和各种追踪背后有多少难以厘清的复杂度. 从这个角度上, 虽然 Dynamicland 的主理人可能不同意, 但是 Dynamicland 与混合现实/增强现实殊途同归: Dynamicland 从物理世界反演计算, 混合现实/增强现实将现实世界引入计算机. 作为例子, RealityKit 可以讲信息投射在真实物件上. 就像 Realtalk 把信息投射在真实物件上. 你依然可以和真实物件互动. 但是 Dynamicland 相比之下反而更加不直接, 因为在 Dynamicland 中, 信息输入是類比/模拟的. 这对于可以无损储存传输信息的「传统」计算机来说不可谓不是倒退. 我赞同 Dynamicland (考虑到其出发点) 目前更加直观, 在教育领域可能很有帮助. 但是我相信类比输入的分辨率始终有限, 而电子元器件的小型化最终会让混合现实/增强现实中的现实重回主角位置.
最后, 我怀着对计算机作为写作工具的感谢, 附上相关链接:
[https://old.reddit.com/r/theydidthemath/comments/1x50xl/time_and_energy_required_to_bruteforce_a_aes256/]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edford_Level_experiment] [https://www.newyorker.com/science/elements/looking-for-life-on-a-flat-earth]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wJzsE8CvzQ] [https://github.com/FlipByBlink/HandsRuler] [https://developer.apple.com/videos/play/wwdc2019/609] [https://github.com/ynagatomo/VOClimateSpiral]